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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始明


  今日这天可颇有些怪,人还未踏入府门,那碎雨便落了下来。

  微雨轻落,风催苍木,阵阵寒。

  皇城背后嵌着的,是相传自宁泽大地鸿蒙初始起,就有了的燕秦山。

  燕秦山虽不高,却颇有种气吞天下,虎啸龙吟,金钩铁划之势。

  龙行蛇走间竟不声不响地逶迤了大半个盛京城。

  天地为奕,日月同卧。

  据说,这燕秦山上的视野极开阔,极特别。

  若是立于山上,无论是俯瞰也好,遥望也好,虽则……这可尽收眼底的也只有那区区的盛京城内外之景,但却偏偏能让人生出几分天下河山已尽在我手的豪迈壮阔之感。

  但林望奚和着这落下的冬日碎雨,遥遥地向这皇城背后的燕秦山望去,目之所及,只有那逶迤遒劲的苍山。

  也并无如睹天下河川之波澜壮阔而生的豪迈,有的只是对这个洗涤与冲刷了千万年岁月的巍山的敬畏。

  甚至恍惚间,她似乎还听到了它那沉稳有力的脉搏声。

  一下,一下,伴着雨声,落在这个与之相比,仿若新生的王朝身上。

  轻拭去身上刚落下的细雨,行在廊间,便听前方的陶然亭中传来一阵仿如自岁月长河里施然而来的声音。

  “贤侄,弈一局如何?”

  林望奚抬眸看去。

  若说顾庭季之容色仿若由山墨水色轻落点染而成,自有一番神清骨秀之姿。

  那么萧忱之容色怕是就由华光川泽绘就的了,眉目流转间自成风华。

  萧王之姿,容冠大盛。

  今日,林望奚才真的有些信了。

  只是这风华间不知为何,还带着些岁月的厚重古朴感。

  仿若一个已坐阅过万里千帆,而后游转过杳杳星河,褪去满身浮尘的行者。

  “献丑了。”林望奚闻言笑应道。

  说罢,便轻徐落座,当真与萧忱对起弈来。

  怪的是,萧忱之棋风却不似其人,无甚古朴之意,反而铿锵英武,似朝气犹在却更添成竹的青年将军。

  星罗宿列,云会中区,网布四裔,合围促阵,杀伐果断,不过片刻,便将林望奚之白子近乎逼至了绝境。

  丝毫不为白子的挑诱所惑。甚至还未待伏设成,白子便已溃不成军了。

  此时,便听对面的男子冷清清道:“贤侄,死局,何解?”

  “死局?”林望奚似是重复了一遍。

  随即又笑得利落,道:“无解。”

  只见林望奚伸出手,将那于星宿弈局上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白子,一枚,一枚地挑拣了出来。

  而后将黑子全部揽于一旁。

  才缓缓开口道:“但可破。”

  萧忱见状笑得饶有兴味,开口道:“如何破?”

  林望奚闻言淡笑开来,道:“若弃无用,舍无用,取和也无用。那便干脆置死地,坐垂堂,立危墙。”

  又不可置否地笑了笑,道:“而后便等。等天意。看究竟……是死是伤。”

  最后默了默,才道:“既是死局,那便非死或伤不能破局。况,无论最终定者为何,总该相信百川东流终到海,灯火尽数归万家才是。”

  白石卧可枕,青萝行可攀。

  不知怎得,萧忱脑中竟就现出了这两句话来。

  他霎时觉得他先前竟有些错了。

  这小姑娘是有戾气不假,但却颇有几分静昧无声,潜来若神,抑舒之役,成子之贤的味道来。

  思绪清明,自持有方,稳中求进。

  蓦地,他竟想起乔稹那求贤若渴,广纳贤士的小子来。

  若是此子生于那时……

  罢,他怎得又想起那混小子来了。

  并未注意到萧忱神色有异的林望奚暗忖一阵,终是开了口,道:“王爷以为顾庭季此人如何?”

  萧忱闻言缓神道:“怎得想起问他来了?”

  “是今日与叶笙姐姐出去时,机缘巧合下恰好与之照了个面。”林望奚眉眼一弯,答地诚恳。

  随即,她便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与了萧忱。

  萧忱听罢,指间轻捻着棋子,道:“既如此,便是你个人的缘法。你且安心收下便是。那小子……”

  突感有兀的萧忱又改了口,微不可闻地叹道:“顾家的人,总不会差到何处去的。”

  ……

  天色渐沉,许是因落了雨的缘故,戌时不过刚过,这天就已黑得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一般绵稠,湿黏。

  顾府的主人们也早已在下人的服侍下各自安歇了,只除了……

  枝影微晃,轻落在了窗上,屋内灯火通明,房中人不知因着何事,遂还未曾睡去。

  “珍娘,远哥儿可曾回院了?”唐氏坐着靠在椅上,轻撑着额,阖着眼问道。

  “夫人,哥儿用过午膳才去的祠堂,这怕是还得有好一会儿。”候在一旁,圆脸清秀的妇人轻声回道。

  闻言,唐氏又是一叹,才冷哼道:“咱家这个才是真的七窍心肝。”

  随即柳叶眉一蹙,继续道:“让远哥儿用过午膳才去,他怎得不直接说让远哥儿多跪上几个时辰呢?这更深寒重的,当真受罚的也不算是他侄儿了!”

  “可夫人您,却棋胜一招啊。早早地便让哥儿先用了午膳去祠堂了。不然,怕是亥时,哥儿也不得回。”一旁的圆脸妇人,温声笑应道。

  ……

  祠堂灯火昏明,影影绰绰的,饶是平日里胆大如顾远昭,此时心下也有些发怵。

  连膝盖上的酸痛感似乎都弱了不少。

  而且明明才来过人给他送水喝的,怎得现在嗓子却还干涩无比?

  突然。

  “三哥哥。”一道脆生生的女童声伴着咿呀的开门声直吓了顾远修一大跳。

  他突然撑着手从蒲垫上弹了起来,连腿上的酸麻酸痛感都顾不上了。

  背后冷汗直冒,待咽了咽口水,才鼓起勇气转身向门槛处望去。

  原来是檀姐儿。

  只见小姑娘对着替她推开了门的水绿色衣衫的新侍女道:“你且在此处等着,我去去就来。”

  小姑娘声音稚嫩,却偏偏要故作威严,若是放在平日里,顾远修此时早已笑出声来了。

  可此时,他却是没有心思笑的。

  檀姐儿来此处干什么?

  但小姑娘却是不知顾远修心中所想,只细细思量着,嗯,祖母说,自己要有主子的威严,不能叫丫鬟姐姐的。

  水绿色衣衫的新侍女对着小姑娘屈身行了一礼,算是对小姑娘的要求应了声。

  随即,又迈入门槛,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提了进去,放在蒲垫旁,才回至小姑娘身边,恭顺行礼道:“那奴婢便在此处等着姑娘了。”

  哦,对,还有她带给三哥哥的糕点来着。小姑娘轻挠着头,笑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
  但随即似是又想到了什么,忙收回笑容,肃着小脸道:“嗯。你便等着吧。”

  说罢,便迈着小腿进了这有些黑沉肃阔的祠堂。

  这是小姑娘第一次晚上来祠堂,不过似乎却一点也不怕的样子。

  不过,真的不怕吗?

  不,怕还是怕的,只是……

  只见小姑娘轻拍了拍胸脯,微握着拳,鼓着小脸向前走去。

  颇有种壮士一去兮的感觉。

  不怕的,不怕的,祖母说过,这里呆着的都是她顾家的长辈,她这么乖,他们不会不喜欢她的。

  何况,四叔今日下午才摸过自己的头,哥哥说过,四叔是护身符的。

  嗯!

  “你……檀姐儿,你来此处……做什么?”顾远修虽不明所以,但转念一想,他可是哥哥,檀姐儿能对他做什么?

  底气便也……足了些……吧?

  “三哥哥,我不做什么,就是想问问。”小姑娘声音依旧脆生生的。

  明明平日里听起来还觉得怪悦耳的,但此时……伴着这明明灭灭的昏黄灯火,怎得……这么……这么慎人呢?

  只听小姑娘继续道:“他们都说你今日是要害我,可我不信。夫子说,兄弟姊妹间,该煮粥焚须,该让枣推梨。”

  “所以,我想亲自问一问三哥哥你,今日是否真的要害我?”

  小姑娘说罢,定定地望着他,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澄澈与信任,还有……一丝如对她亲哥哥顾霁光的孺慕之色。

  不知怎的,顾远修鬼使神差地就开了口,“我……檀姐儿,我今日……没有要害你。”

  听得出,语气带着几分心虚。

  毕竟再如何,顾远修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,哪里能做到面不改色的扯谎。

  不过,在小姑娘顾檀檀眼中,这个三哥哥虽比不上自家哥哥来得亲厚,但也总归是自己的哥哥,怎会真要害她?

  而且,她顾檀檀可从不会和三哥哥抢糖吃的,三哥哥又怎会不喜欢她呢?

  “好,三哥哥,那我便信你。”说罢,小姑娘似像吃到了蜜糖一般,眉眼一弯,咧嘴笑开了。

  水汪汪的眸子里满是信任与孺慕。

  顾远修见状怔了怔。

  因为他没想到,檀姐儿竟然是如此地信任他。

  随即,便有些赧然。

  也是,檀姐儿若是不曾信任他这个……哥哥,他又如何能哄得她与他一道出府去。若是不曾信任他,又怎会……

  霎时,他便有些红了眼眶。

  自小他便知道祖父祖母并非是他的亲祖父母。

  父亲却偏说和亲生的一样,可……又怎会真的一样呢?

  顾霁光即便再捣乱,再调皮,待责罚过后,祖父祖母仍会对他充满期待。

  虽说大伯父一直对顾霁光恨铁不成钢,可总也比他……在自己父亲眼中永远就是块铁来得好。

  母亲虽殷殷待他,却也只晓得不停叫他用功用功。

  庶妹虽乖巧,可不知怎的,总透着一股子阴郁。

  他一直都羡慕顾霁光有祖父祖母的疼爱,有四叔的偏疼,有妹妹顾霁月时时的上心劝诫,还有小妹顾檀檀的孺慕。

  可现在……真好。

  原来他也是有人信任的。

  忽地,顾远修蹲下身子,拉过小姑娘的小手,将小姑娘抱了过来,涩涩然道:“谢谢你……檀姐儿。”

  “日后,日后,三哥哥也护着你。”

  小姑娘见状有些不明所以,只得学着祖母哄自己时候的样子,宽慰着拍了拍顾远修的背。

  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,忙脆生生道:“哦对了!三哥哥,我还给你带了糕点,你快吃,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
  顾远修闻言,一下便笑开了,道:“好。三哥哥一定记得吃。”

  随即又替小姑娘拢了拢雪白的鹤氅,然后又挠了挠头,吸着鼻子,有些不好意思地瓮声瓮气道:“夜深了,快回去吧。”

  “嗯!”小姑娘眉眼弯弯,然后又糯糯地开口道:“那……三哥哥……我就先走了。”

  “嗯,快回去吧。”少年不自觉地伸手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双丫髻,随即又觉得有些唐突,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。

  回去的路上,小姑娘大概心情很好,时不时,走着走着就笑了。

  四叔真是厉害,他说,只要自己按着他教自己的话去问三哥哥,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。

  嗯,她就说,三哥哥如何会害她呢?

  更深寒重,朔风起,却……景似春华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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